2012年5月4日 星期五

【掌聲響起】鳳飛飛



媒體人詹宏志在台灣《壹週刊》上有固定專欄。
前些時他寫了《鳳飛飛的信差》,在《壹週刊》連載了六週,前週刊了完結篇,很值得一讀。
尤其如果你/妳是鳳迷的話。

鳳飛飛的信差(之一)

電鈴聲響催命似地一聲緊接著一聲,聽得讓人頭皮發麻,但,不,絕不,我已經打定主意,絕對不開門…。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電鈴還堅持地響著,每次大約是響十秒鐘左右,按鈴的手就鬆開了;但停止也只是十分鐘或者更短,電鈴就再度響,好像按鈴者也不相信屋內真的沒有人在家…。這樣的催命鈴聲大約從晚上六點多開始的,中間只在八點多的時候間斷了一個多鐘頭,本來我以為按鈴者已經放棄了,不料在十點鐘開始,電鈴又堅持地響起來,一遍又一遍。

我在房內當然已經快被這持續的鈴聲逼瘋了,現在更讓我抓狂的是,夜已經深了,樓下和鄰居恐怕也會被這堅持的鈴聲吵得不得安寧,如果他們也跟著找上門來,我又要如何解釋為什麼有一位年輕女子在門口死命按著門鈴,直至深夜不肯離去?

幸好到了大約十一點半,那催命般的電鈴聲終於停了。一開始,我以為只是暫時的休息,像八點多時那樣,不過我豎起耳朵仔細聽,那鈴聲確定是停了,我靠著門板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想這位堅持的按鈴者終於放棄了,走了。但神經繃緊了整個晚上,我也覺得精疲力盡,我也顧不得整晚沒有吃飯,漱洗之後就上床睡了。

也許我應該先解釋這催命的深夜電鈴是怎麼回事…。

第一次的門鈴,事實上是早上約莫九點鐘響起來的。我打開門,門口站著的是一位個子瘦小的年輕女子,年紀也許是二十剛出頭,或者只是看起來年輕,也許她已經二十七、八歲了,比較讓我印象深刻的,她有一隻眼睛似乎有點毛病,眼球表面泛著一層白膜,另一隻眼睛則清澈靈動,形成了對比。她提著一籃水果,像是一位拜訪者,但我並不認識這麼一位陌生的女子。

她進門來,自我介紹說是鳳飛飛的私人助手(但她也靦腆地笑一笑,說自己是鳳飛飛的歌迷,她是自願幫她做事的);鳳飛飛因為正在籌劃一張新專輯,想要找我幫忙,不知道可否抽空和鳳小姐見個面?

這當然是個意外,我也不知道鳳飛飛從什麼地方聽說了我這麼一號人物,也不知道她究竟要我做些什麼事。但也許我不該說這是完全的意外,畢竟不過幾年之前我還在「滾石唱片」工作,參與了羅大佑、李恕權、潘越雲等人的專輯和演唱會的企劃工作,對唱片業不算陌生。後來雖然因為我自己的編輯夢未了,又離開了唱片行業,回到出版社工作;但我在流行音樂界終究結交了若干好友,像知名的音樂製作人李壽全,幾乎他每次策劃製作音樂專輯,不管合作的唱片公司是哪一家,他也總是來找我這位老朋友寫寫文案,修改歌詞,或對宣傳出點意見,唱片行業裡知道有我這個人的,也許也不令人意外。

此時的鳳飛飛簽約合作的是歌林唱片公司,我倒是沒有打過交道。我參與的唱片工作,是以滾石為首的「新流行音樂」一派,概念上有點和傳統唱片勢力唱反調,我所接觸的像羅大佑這樣的藝人,是聽西洋搖滾樂成長的一代,他們是那種「有話要說」的憤怒青年,流行歌不過是抒情言志的手段,和在五光十色綜藝舞台上唱老一派流行歌曲娛樂大眾的藝人也完全不同。雖然我也在唱片圈裡短暫待過,但和鳳飛飛身處的歌壇毫無交集,大歌星鳳飛飛找到我的門上,我應該如何反應呢?

我已經不完全記得當初我為什麼不想接受這個邀請,也許是因為自己覺得和她不屬於同一個「圈子」,或者因為完全的個人因素:我有一個即將誕生的小孩,有一個正在醫院手術室裡生死掙扎的父親,還有一個前途茫茫的工作(我內心正為某些抉擇交戰不休);那年我三十歲,內心有很多苦楚,對社會和周遭有很多怨恨,我連出門見人都感到無比勉強,這個突如其來的邀約根本無從去想。我對這位登門的「私人助手」說:「請幫我跟鳳小姐說抱歉,我沒有時間也沒有意願接受她的邀請…。」

這位年輕助手睜大了眼睛,那顆白茫茫的眼球更明顯了,嘴巴張開,半天說不出話來,大概是覺得天下怎麼會有人「拒絕鳳飛飛」吧?她支吾地說:「我要怎麼跟鳳姐說?」

「你就說,我沒辦法參加就好了。」我愈說愈顯得殘忍了。
年輕助手簡直是慌了手腳,說:「鳳姐說想約您今天下午和她見面。」
我淡淡地說:「我下午正好有事,我也沒有辦法幫上什麼忙,請你和鳳小姐說抱歉吧。」

年輕的助手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怎麼繼續說服我,又不知道這樣的情況該如何處理,站在那裡進退兩難,我只好狠著心說:「陳小姐,我必須出門去工作了,請你跟鳳小姐說,謝謝她的邀請,我沒辦法參加她的工作…。」

年輕助手心慌意亂地走了,下午我才回到家,立刻就接到年輕助手陳小姐的來電:「鳳姐想約您見個面,您可不可以說一個時間?」

我心裡開始覺得有點煩躁了,我不是已經拒絕了嗎?這要糾纏到何時呢?我有點惱怒地說:「請跟鳳小姐說不用見面了,我不能參加她的工作,見面也是沒用的。」

電話掛掉之後,沒多久又響了,我知道應該是同一個來源,正巧我的流浪生涯要煩惱的事太多了,索性電話也不接了。結果那具電話機每隔半小時就響一通,鈴聲大約響十二下就掛掉,一直持續到傍晚。我一面暗自佩服這位「獨眼助手」的堅強意志,一面開始擔心這將是沒完沒了的打擾。

電話響了二個或三個小時之後,打電話的人大概也累了,鈴聲終於停了,我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逃避的鴕鳥政策奏效,警報應該解除了。

不料一個鐘頭之後,門鈴響了,我坐在書房裡嚇了一跳,心裡立即會過意來,一定是這位助手發現無法接通電話,決定直接殺到家裡來堵人,這到底如何是好呢?

既然電話已經不接了,現在開門迎客也不是辦法,何況我本來就有「自閉症」傾向,我就決定「裝死」到底,連門鈴也不去應它,看看這位打擾者能堅持到幾時呢?

結果門鈴每十分響一次,除了中間停了一個小時左右,整個晚上電鈴都在響,響得我精神耗弱,很想去把電鈴的電線扯斷,但也逃避不了那永無止境的門鈴聲響,直到半夜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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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飛的信差(之二)

電鈴鬧了一夜,我好像也睡得並不安穩,夜裡很多時間沒閤上眼,也輾轉想了很多…。

鳳飛飛雖然有著一種鄰家女孩無比的親和力,畢竟是天際星星一般遙遠的大明星,和我平靜平凡的圖書編輯生涯其實是不相干的;我雖然糊裡糊塗參與了若干知名唱片專輯的企劃工作,但大部分是創作工作者自身的概念為多(我指的是羅大佑、李壽全或者後來的李宗盛這些朋友),來自我的構想的微乎其微,也許是因為這些專輯的概念性特別強,需要更思想性的解說,我那種「書呆子式的文案」才變得配合了「調性」,也才有一點用處;對鳳飛飛的音樂事業,我那些文字與本事好像全用不上,何況我還有許多自己的處境要煩惱,我怎麼能夠參加她的工作?

但我又想到,不過二、三年前(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三年),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被所屬的報社派到紐約工作。初來到陌生之地打工,生活上一切從簡,在租來的公寓裡,我和室友幾乎是家徒四壁,客廳完全空無一物,臥室僅有一個舖在地面的床墊,衣物收在簡易塑膠衣櫥裡,所有的圖書就堆放在地上,只有廚房有一張救世軍買來的餐桌和四隻椅子,比較有生活的感覺,還配備了從台灣帶來的大同電鍋和一些親友送我的盤碗餐具。

異鄉寂寥,環境與朋友都是新的,有時候收到家鄉的來信或包裹,就倍覺溫暖。赴美就任時,我帶了一些來自香港的粵語歌曲卡帶(譬如說張國榮〈當風吹起〉和陳百強〈喝采〉),想說可以一面慰藉寂寥兼學廣東話,聽著聽著也幾乎能跟著陳百強哼唱:「地下鐵碰著她,好比心中愛神進入夢…。」

但這仍然抵不過民族根性,後來家人為我寄來台灣發生的「新聲音」,我聽到羅大佑震撼的〈之乎者也〉,才知道一場革命已經在遠方展開,又拿到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用現在的語言說,蔡琴有一種「療癒系」的聲音,最足以慰藉遠離故鄉的遊子…;但這樣說都還不準確,羅大佑的音樂要等我重回台灣,才真正感覺震撼,一切革命都有「革命地」的脈絡,不在台灣,感受其實是不一樣的。等到我收到家鄉寄來鳳飛飛的〈好好愛我〉,我才注意到,這種本來我不特別尊敬的「台味流行歌曲」,才是我真正魂牽夢縈的家鄉聲音,它的存在似乎已經像是空氣與水一樣自然,你連特別去想它都不用…。

有了那一段離鄉背井的體會,我開始對台灣本土的東西有了不一樣的感觸和想法,我猜想我受的讀書訓練可能什麼地方不對勁,對最親近的東西最陌生,最沒有自主的評價與看法,我所讀的書本裡顯然缺少了生活周邊這一塊。現在說這樣的話不稀奇了,大家也覺得理所當然了,但在那個時代裡,如果沒有刻骨銘心的真實生活經驗,這些感受也還說不出來…。

但是一回到台灣,我離開了新聞媒體工作,先是跑到了「滾石唱片」去工作,恰巧就接上了台灣流行音樂革命的大風潮來臨,羅大佑正要出版他的《未來的主人翁》,李壽全製作的蘇芮專輯《一樣的月光》也剛出版,台灣的流行音樂正找到全新的聲音和語法,我也一頭就栽進去,熟悉的變成「新流行音樂」這一派,鳳飛飛和其他傳統唱片的重要藝人,反而生疏了,連我在紐約那一段時光的經驗感受也漸漸淡忘了。

那個受電鈴騷擾而失眠的夜晚,紐約的記憶又回來了,我重新咀嚼鳳飛飛的意義以及她的電話可能帶來的遭遇…。

第二天早上,當我準備停當,打算出門去工作,門一打開,一個瘦小的身影縮坐在樓梯間裡,鐵門打開的聲音也驚動了她,鳳飛飛的助手跳起來,她顯然猜想我並未離開家門,一夜苦坐在門口等待,但我也感到震驚,鳳飛飛小姐究竟擁有什麼樣的力量,讓這位歌迷兼助手如此堅強忠貞,使命必達?

她當然也知道這樣苦苦糾纏是不禮貌的,尷尬地笑說:「詹先生,鳳姐還是希望您能給她一個機會談一談…。」

經過一晚,我的憤怒已經轉成了同情,對她委屈在又冷又黑的樓梯間整個夜晚也有點歉疚,我只好說:「陳小姐,我早上還得先進辦公室工作,中午一點半以後我可以有一點空,我去看一下鳳小姐,但我可能還是不能參加任何工作,希望鳳小姐不介意。」

一朵笑容燦然綻開,瘦小的年輕助手簡直是太高興了,她說:「鳳姐說,只要您可以給她一點時間…。」

等到我進了出版社的辦公室,電話追來了,鳳小姐的助手幫她的「老闆」約了一點半在中山北路一家咖啡店見面。

一點半我準時來到咖啡店,鳳飛飛已經準時坐在那裡了,像電視上一樣,她戴著一頂白色禮帽,穿著一襲碎花上衣便裝和白色長褲,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邊並沒有其他人,我走過去打招呼,鳳飛飛露出她有點靦腆的招牌笑容,說:「謝謝你,詹先生,謝謝你給我這個時間。」

她說的是國語,說「詹」的時候還帶著一點刻意捲舌,看著她親切的樣子,我忍不住想跟她說台語,但我後來發現,在打招呼的時候,她用很親切的台語,可是討論事情的時候,她卻很習慣用國語,和我的想像有點不同,事實上鳳飛飛出的新歌專輯大部分是「國語」,只有老歌才唱台語,可能是因為她「力爭上游」,當時台語歌形象不佳,製作也不夠嚴謹,第一線的歌星必須演唱製作投資較大、水準較高的「國語歌」,但鳳飛飛唱台語歌絕對是一流的,多年之後,羅大佑在香港為她寫歌製作高水準的台語歌曲,那時候你就看到鳳飛飛幾乎登峰造極的表演。

鳳飛飛帶了一點歉意的表情說:「我知道我的助手昨天晚上打攪您了,實在非常抱歉。但我看到一些您過去做的工作,覺得非找您來一起合作不可,希望您不要覺得…怎麼說…我太麻煩。」
這時候,店裡又走進來一個大明星,新崛起玉女歌手林慧萍,大概是從什麼通告剛回來,妝還在臉上,穿著飄逸的連身洋裝,看到鳳飛飛就大叫起來:「啊,鳳姐!」後來我才知道,這家咖啡店就在歌林唱片公司旁邊,所有它旗下的藝人和工作人員都在這裡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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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飛的信差(之三)

那天下午的談話,距今已經二十六年,我有點不能完全記得確實的語句,大體上是鳳飛飛在說,我坐在那裡傾聽,她花了不少時間解釋自己在歌壇多年,但她的音樂「受到很多的歡迎」卻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很多人說她的音樂是「給女工聽的」,她覺得很不服氣,她覺得好的音樂就是給大家聽的,為什麼女工喜歡聽的就是上不了檯面的呢?她最後的結論說:「我想我的專輯唱片要開始有一些不同的做法,一些新的包裝,要年輕一點,活潑一點,文化一點…。」

我坐在那裡默默聽著,雖然完全同意她的看法也同情她的不平,但我的語言卻和鳳飛飛有點搭不上調。我可能不會用「包裝」來看這件事(因為那有「虛構」或「做偽」的意味),我覺得應該是「解釋」或某種「社會解釋」(如果我當時有這樣的語彙,我也許會說,鳳飛飛需要的是一種新的「論述」);也許是因為當時「新派流行音樂」的勢頭銳不可當,大家看的聽的是新起的蘇芮加上〈最後一夜〉之際的蔡琴,連資深歌手黃鶯鶯也都全盤改造、耳目一新了,鳳飛飛在當時很容易被看做傳統流行音樂的一員,不是「創新者」,儘管大街小巷處處可聞,夜市當中更受歡迎,卻很少得到知識份子的青睞與討論。

這當然不太公平,雖然我不曾關心或注意自己參與的音樂專輯以外的流行歌壇,但也看到了鳳飛飛的努力,不久之前她在「北聯唱片」出版的《仲夏》專題,一首〈涼呀涼〉就讓我覺得耳目一新,印象深刻,可見她自己是不斷求新求變的人,只是她新與變的方向是曲風與音樂本身,不是「內容」和「概念」,和當時流行音樂致力創新的方向不同,也就沒有受到足夠的肯定。

或者我更應該說,在「新流行音樂」崛起之前的七○年代後半,與瓊瑤電影連結加上左宏元的音樂,風飛飛演唱的一系列專輯《我是一片雲》《月矇矓鳥矇矓》《一顆紅豆》《雁兒在林梢》等紅遍半邊天,簡直就是流行音樂既有「建制」的代名詞,「新流行音樂」如果要「革命」,不革鄧麗君和鳳飛飛的命,要革誰呢?(但那時候,我怎麼能夠想像,不過就是五年後,羅大佑為鳳飛飛寫曲製作〈心肝寶貝〉,革命者和被革命者竟然就坐到了一起?)

已經不太年輕的三十歲的我,坐在咖啡店裡,看著眼前這位精神奕奕、鬥志昂揚的傳奇人物,心裡有點覺得這是一場「打不贏的戰爭」。我一方面想趕快脫身,以免參與一個「不成功的案子」,有損自己的聲譽;可是另一方面我又陷入自己一貫的「不服輸」,最容易衝動參與看起來「最不可能」的案子。我內心爭戰不休,有點失了神,直到鳳飛飛說:「…所以,詹先生,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我倉皇抬起頭,有點怕被識破內心的念頭,慌慌張張點頭、語氣不是很堅定地說:「好啊。」
鳳飛飛當然咧嘴笑逐顏開,顯得很高興,她一刻也不想擔擱,立刻邀我去歌林的辦公室,要和公司的幾位負責人談談。出來見面談話的是公司的兩位頭髮花白的「長官」,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副上班族或商業人士的模樣,一點不像我所認識的唱片界音樂人,我已經內心暗暗稱奇;在我熟悉的圈子裡,即使是貴為老闆如「滾石唱片」的三毛、「飛碟唱片」的彭國華、吳楚楚,平日都是輕裝便服(暗藏個人品味),沒人把自己打扮成上班族的樣子,流行音樂的新與舊,顯然是其來有自。

兩位金融業上班族打扮的歐吉桑愁眉苦臉地聽完鳳飛飛的陳述與要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空氣突然有了幾十秒鐘的凝結;我坐在一旁卻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了,鳳飛飛固然是有談判籌碼的「大牌藝人」,但從面請回來一個「牛鬼蛇神」永遠是組織裡的困擾,一方面是打擊了公司裡企劃部門的士氣,一方面不知道這位外來的和尚要出什麼「費錢」的主意;公司的長官顯然又注意到這次鳳小姐帶來的是一位外界「小有名氣」的人,他們也不能隨便得罪,因此考慮措詞,遲遲無法回應。

我想到早上瑟縮在樓梯間的年輕助手,想到她的堅毅和「奉獻精神」,突然間對自己的角色有了新的理解,我接下去說:「兩位先生,請聽聽我的想法…。」

我解釋說,我自己也是「歌迷」(當時並非事實),我純粹是想幫忙,我覺得鳳飛飛需要「新的包裝」(我用了鳳飛飛的語言,雖然我一點都不贊成),我會配合公司的工作人員,幫忙尋找「合適的概念」,幫忙「寫一點文案」,幫忙一些宣傳工作,我說:「我不會改變公司的想法和做法,也不會改變公司既定的預算,我也不要任何酬勞…。」

我的話說完,三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鳳飛飛已經嚷了起來:「詹先生,這樣怎麼可以…。」兩位歐吉桑倒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頭髮花白的社長先生就開口說話了:「鳳小姐這張專輯,有詹先生您這樣的大名人來幫忙,一定可以大大地成功,我們很感謝,希望詹先生給我們工作人員多一點指導…。」

出了辦公室,就站在門外,鳳飛飛還忿忿不平:「怎麼可以說不收酬勞?這是他們應該做的事。怎麼可以說不改變公司的做法與想法,我就是要他們改變呀,不然永遠是一個樣子。」

「鳳小姐,」我雖然冒充是她的歌迷,卻沒有辦法像別人那樣叫她鳳姐:「要緊的是,先取得參加工作的資格,能不能做事重要,我們想做的事,我們慢慢再來克服困難,你別擔心…。」

幾天之後,我們有了第一次的「工作會議」。鳳飛飛帶來了各式各樣的資料,包括前幾年出版專輯的資料,宣傳材料,新聞剪報,全部整整齊齊放在文件夾裡,每當她要解釋一個想法時,她就找出一份資料來輔助說明。整個討論過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每當我提到某種比較極端的可能時,她常常會說:「不行,我的歌迷不會喜歡我去做這樣的事…。」她有各種歌迷的來信,她不但都看,也記得當中許多意見,她在台灣各地都有歌迷組織,她的助手也都連絡得到。

這和我看到「新派流行音樂」的歌手不一樣,新派歌手比較常說我想要如何如何,最多想到如此「忠實」於自己的概念,很少提到歌迷(他們提到的是「市場」,但那是一個集合概念,不是活生生的人)。但鳳飛飛顯然在歌迷面前是很謙卑的,她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歌迷所賜予的,她要時時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對他們感情上的影響,而這件事是她自己應該做的,不能依賴唱片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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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飛的信差(之四)

但唱片已經在製作之中,我並沒有機會參與鳳飛飛新專輯的前製作業,開會時她大部分的時間在解釋她希望得到的行銷新概念。等到我們討論她的新專輯時,她把詞曲資料拿出來給我,我一讀之後就傻了…。

鳳飛飛想要擺脫她的舊形象,想要尋找一個新概念,想要尋找一個新解釋,但擺在我面前的,對我來說,全部是「舊」的詞曲,「舊」的概念,和她過去的專輯沒有兩樣,甚至可能更「疲憊」一些(我的意思是那些內容因為重複而變得更沒有感覺了),你怎麼可能寄望做「完全一樣」的事而得到「不一樣」的結果或感覺?

聽完我的批評之後,鳳飛飛面色凝重,她從詞曲中挑出一張紙,推到我面前,問道:「這首也不好嗎?」

那是一首名叫〈掌聲響起〉的曲子,作詞者是一位名家,國台語歌詞都寫得很出色,不久前還寫了好幾首膾炙人口的歌詞。現在歌迷大眾當然已經很熟了,不過我還是把它列在下面:

孤獨站在這舞台 聽到掌聲響起來
我的心中有無限感慨
多少青春不在 多少情懷已更改
我還擁有你的愛
好像初次的舞台 聽到第一聲喝采
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經過多少失敗 經過多少等待
告訴自己要忍耐
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明白
你的愛將與我同在
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明白
歌聲交會你我的愛

我重讀了一遍,搖搖頭說:「這歌詞並不好,雖然對妳而言很貼切,但是門戶洞開,沒有舖陳,也沒有轉折,歌詞一開始,一切事情好像已經理所當然,這不是作詞者寫過的較好的歌詞…。」

我又解釋,這首歌有很多優點,因而它用來描述鳳飛飛的生涯是貼切的,也有一點「奮鬥者」的概念,它可以像西洋歌曲的〈My Way〉一樣,對某些聽者有激勵作用(我還說,但如果概念要新,這種「濫情的勵志」也要避免);但問題是,歌詞一開始,歌者的奮鬥已經結束了,什麼事都已經完成了,這哪裡還有戲劇轉折可言?前提這麼短這麼簡單,一下子就進入「副歌」,情緒立刻就進入高潮,妳還要一遍一遍高亢的唱,歌詞卻沒辦法再開展,聽眾不就情緒疲乏了嗎?

我坐在那裡滔滔不絕,大放厥詞,強調作品要和行銷概念一起更新,不能只做單方面的「包裝」。鳳飛飛默默聽著,最後說:「這樣吧,我可能要請你和我的製作人談一談,我晚上在錄音室錄音,你可以過來嗎?」

我同意了。

到了晚上,我比約定的時間更晚來到了錄音室。我並不是遲到,而是擔心歌手有錄音要工作,而根據過去的經驗,歌手錄音常常比預定時間晚開始,一方面是吃完晚飯身體還沒進入狀況;而另一方面,不到一定程度的身體疲勞,歌手的情緒也不容易進入狀況。既然歌手錄音,時間常比預定時間為晚,準時到達有時候反而成了打斷情緒的干擾,我就養成了習慣,造訪錄音室要不就比較早,抓住一切還沒開始的時候,要不就晚一點,估計他們的工作已經進入一定狀況的時候再去。

到達錄音室的時候,大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但對錄音者來說,這還是很年輕的夜晚,很多時候十點半只是剛剛「暖身」,才正要進入正式配唱的時候。我進入錄音室時,錄音還在進行,正在錄的是輕快的〈就是不一樣〉;外面坐在控制室的一位穿著輕便Polo衫的年輕人想必是製作人,回頭看見我時還點了頭笑了一下;另一邊錄音間的暗紅色拉簾全部拉起,看不見裡面的模樣,但歌唱聲從擴音器傳出,音準精確,中氣十足,那是如假包換的鳳飛飛。

年輕製作人隔著布幕對著麥克風說:「鳳姐,妳的客人來了。」

隔音門打開來,走出來鳳飛飛,她熱情地說:「來來來,我給你介紹我的製作人呂子厚,小呂,這位是詹先生。」

呂子厚我當然已經久聞了,就算不是久聞,光看唱片裡的製作資料也已經熟得好像認識一樣。這樣一位知名製作人卻比想像中質樸很多,和我原來認識的比較時髦的製作人不太一樣,人也很客氣。

我們一起坐下來聊了一下,交換一點對這張專輯的意見。我發現製作人想的事是很直接的,他想的大致上是什麼樣的歌音樂性是好的,他也關心這些歌有沒有一點「鄉土性」,他覺得這對鳳飛飛很重要。

我提到我從歌詞所見,覺得這些歌不夠「新」,和鳳飛飛想要更新自己的形象不一致,也沒有一點可以「點燃話題」的東西。製作人聽完笑一笑,轉頭看鳳飛飛,有點「請求裁判」的意味。大概是覺得二個人說的各是一種想法,那就要看鳳飛飛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鳳飛飛自己也不知拿什麼來做評斷,呂子厚說的道理是她熟悉的,也是她一直在做的,我說的話則是她此刻想要尋找的,但怎麼分辨並決定這兩者,顯然她也還不完全知道。她有點若有所思地問了製作人幾個配唱上的問題,就轉頭問我:「等一下我們要錄〈掌聲響起〉,你要留下來聽一下,給我一點意見嗎?」

我點點頭,一方面也想聽聽鳳飛飛在錄音室裡的狀態,一方面也開始覺得自己其實在這個案子上沒有什麼用處。

呂子厚向我介紹鳳飛飛配唱的「特殊習慣」,她一定要把錄音間完全遮蔽起來,燈光調暗,好像躲在暗處的貓。她在裡面獨自一人,也看不到外面,這樣她就能完全投入,任何情感她都容易進入,她只透過麥克風和外面製作人溝通,演唱時她好像與全世界隔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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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飛的信差(之五)

「好,我們先來試一次。準備好了沒?三,二,一…。」製作人示意錄音師按下按鈕。

三十二條錄音軌的背景音樂響起來,隱身在看不見的錄音間裡,鳳飛飛的歌聲從控制室左右二隻大音箱中傳出來:「孤獨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我的心中有無限感慨…。」

一開始背景音樂只有一點點遙遠的鋼琴聲,鳳飛飛也唱得很輕,帶一點氣音,幾乎像是喟嘆一樣;第一段歌詞輕輕走完,鋼琴聲逐漸變清晰,製作人呂子厚右手畫圈圈做手勢要錄音師慢慢放大音量,鳳飛飛的歌聲也慢慢放大力度,但仍然維持和鋼琴等比例的關係;第二段歌詞和第一次副歌仍然以節制的音量走完,這時候,如泣如訴的弦樂加進來了,啪啪啪的鼓聲和節奏組也隨即加進來,伴奏開始變成那種華麗的管弦樂曲風,伴隨一拍一敲的鼓聲,一點一滴打到聽者的心頭上,醞釀著山雨欲來的情緒…。

音樂走進第二回合,製作人搖頭晃腦隨著節奏對著空中比著無形的指揮棒,幃幕另一邊的歌手好像完全能看見,聲音精準地落在每一個指揮所要的位置。重複的副歌,鳳飛飛的歌聲一波比一波高昂,聲音愈來愈大,她手上彷彿有一支從心所欲的麥克風,可以無窮盡地調高音量,管弦樂在副歌最後已經全盤展開,百般樂器同時響起,彷彿千軍萬馬奔騰,但鳳飛飛金屬般的清亮高音還在眾多樂器的音浪之上,好像一架飛機飛翔在千里白雲之間,人聲與樂器相互抗擷,雙雙推到最高潮,最後銅管樂器噴灑而出,定音鼓也響起,鳳飛飛的聲音盤旋在三萬呎高空,錄音室裡的擴音器彷彿要爆裂了,剎時,所有的聲音同時停止,只剩一種撞擊感還在我的耳際,我感覺內耳鼓脹,嗡嗡作響,一時之間有點喘不過氣來。

「小呂,怎麼樣?」鳳飛飛已經平靜的聲音從喇叭音箱傳出,製作人按下通話鍵,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第二段的情緒出來得太快,還可以再晚一點。」

「我也這麼想,那麼,我們重來一次吧。全部從頭,我還可以再抓一下感覺。」鳳飛飛的聲音從看不見的另一端傳來。
錄音師急忙倒帶,高速旋轉的錄音帶發出尖銳的嗞嗞聲。製作人對著密閉的房間說:「妳準備好了嗎?我們現在來,take two,三、二、一,開始…。」

遙遠的鋼琴聲若不可聞地輕輕響起來,嘆息般的女聲輕唱也響起來,這一次像是喃喃自語,然後鋼琴聲逐漸清晰,我們也再次聽到表演者傾訴般地描述她多年舞台生涯的甘苦,她唱得先是懷疑、猶豫,甚至帶著傷痕,然後她再度通過她與台下掌聲互動,產生一種自我解答與自我肯定,然後這種帶著感激的自信步步升高,最後變成一種近乎宗教情懷的信仰…。你閉上眼睛,幾乎感覺到鳳飛飛是站在舞台之上,聚光燈打在她身上,形成一環光暈,台下漆黑一片,你並不知道舞台下是什麼模樣,直到高亢的副歌響起,巨大的燈光打到台下,這時候你才看到台下萬頭攢動,那是千百張看著你的渴望的臉,這樣的場面即使是超級巨星也不得不感動…。

我在錄音室裡聽得喘不過氣來,鳳飛飛在錄音間裡的配唱真可以用「奇觀」來形容。她不是到了錄音間才進入狀況,她顯然已經在家練習多時,她已經完全體會這首歌的意義,她知道該如何詮釋它,她甚至知道該如何應用技巧來表達歌中的「劇情」轉折。她好像已經算好了「空間」,前段她放輕音量,情緒平靜,讓出來後面可以發展的「餘地」,隨著歌曲進行,表情開始變得豐富,情感漸趨澎湃,最後才登上底峰;但這樣說好像也不夠,因為即使是後面高亢之處,如果沒有足夠的力道也唱不出這樣的味道。

我當然不是第一次在錄音室聽歌手配唱,但這麼「敬業」和「專業」的錄音卻是非常少見。鳳飛飛很重視演唱的情緒連貫,她很少用「修補」的方式來錄音,她總是要求整段重錄或是整首重唱,有時她也會應製作人要求重唱某一句,即使是只唱一句,她也總是音準精確,連情緒的貫串也幾乎是一致的。

本來一首被我嫌為簡單、缺少轉折的「平凡」歌曲,被鳳飛飛唱成了「超凡入聖」的經典之作,詞曲作家能得到這樣歌手的詮釋,應該是莫大的幸運吧?

大概是唱了七、八遍之後,我實在已經聽不出有什麼可以改了,在重聽一遍之後,鳳飛飛在「密室」內問製作人說:「你覺得怎麼樣?」

呂子厚在控制室裡抓抓頭,露出一點靦腆笑容:「鳳姐,我實在聽不出有什麼好改了,妳要不要休息一下…。」

鳳飛飛在裡面說:「你再放一遍我們來聽聽。」

錄音機快速嗞嗞回轉,錄音師重新播出錄好的音軌,音箱飄揚出來的聲音充斥在整個房間,整首歌唱得盪氣迴腸,聽的人簡直渾身都要起雞皮疙瘩,那是一種近乎戰慄的享受。

歌播完了,輪到製作人問她:「鳳姐,妳自己覺得怎麼樣?」

裡面沉默了幾秒鐘,鳳飛飛開口了:「我覺得第二遍的唱得有點over了,我想我可以再試試。」
我和呂子厚對望了一眼,大概是說,鳳飛飛太吹毛求疵了,都已經唱成這樣,還能有什麼進展嗎?製作人說:「重唱第二遍嗎?」

鳳飛飛說:「不,我想全部重唱一次。」

呂子厚微微笑了一笑,示意錄音師播放音樂:「準備好了嗎?現在來,三、二、一,開始…。」鋼琴重新輕聲響起,鳳飛飛輕嘆似的唸唱,好像喃喃自語,又好像遲疑不確定,我想像她在布幕內調暗的燈光中閉眼輕唱,她十幾年的起伏生涯應該像電影般一幕幕掠過眼簾:「好像初次的舞台,聽到第一聲喝采,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我想像她眼角濕潤,回憶起經歷過的所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與坎坷,然後她唱到掌聲響起來,一切不幸與不堪彷彿都有了「回報」,藝人的最大報酬也許就是眾人的愛,不一定是那些她根本用不到或不能用的金錢。她的高音一層壓過一層,她彷彿是內心的巨大旁白,「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明白,你的愛將與我同在…。」

但我也若有所悟,這淺白的歌詞才是屬於鳳飛飛的歌詞,我想像的那種「文人式」的歌詞既不是她的語言,也不是她聽眾的語言,她對這首歌了解這麼透徹,就是因為這是她的簡單卻包裹她一生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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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飛飛的信差(之六)

當天夜晚我離開錄音室先走了,留下歌手鳳飛飛和製作人呂子厚,他們還要繼續挑燈夜戰,錄製其他的歌曲。但〈掌聲響起〉的錄音過程卻在我腦中盤旋不去,一方面是鳳飛飛把那首歌唱得太好了,讓我感到無比震撼;另一方面則是她從密閉的錄音間走出來時,眼角泛著淚光,可見她在錄唱時是哭過了的。我在深夜的計程車上,默默咀嚼這些畫面的意義;我拿出書包裡的筆記本,在黑暗中草草寫下幾個字:「歌聲停了,燈光亮了,掌聲響起…。」

也許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對於一位表演者而言,世俗上的成功、光榮或者金錢,都是過眼雲煙,在表演與舞台退去之後,時間才是最後的審判,而你唯一能擁有的就是其他人對你的感受與感激。

後來這幾個字印在封套上,成為唱片文案的主軸,〈掌聲響起〉也變成了這張專輯理所當然的「主打歌」,更在很多年後,成為鳳飛飛演唱生涯的代表性經典作品,甚至成為她的演藝人生的寫照,甚或是一個貼切的「象徵」,這是我剛剛接觸這首歌時不能想像的事…。

在那個錄音室的夜晚,鳳飛飛已經成功「收伏」桀驁不馴的年輕的我,我變得心甘情願為她工作。但接下來的工作卻很不如意,我提出的各種行銷想法,即使都已經得到鳳飛飛的認同(這件事已不容易,因為鳳飛飛是小心謹慎的人,每個構想她都要反覆推敲),似乎也很難得到唱片公司的支持。唱片公司仍然要用同樣老掉牙的方式做唱片封面,唱片公司也不願為專輯的宣傳提供任何資源或預算,唱片公司與藝人之間似乎有一種難以言詮的緊張關係。

一開始我對這個處境有點困惑,很快的我也察覺其中的端倪。當時鳳飛飛與唱片公司的合約即將要到期了,唱片公司也已經意識到他們不可能得到鳳飛飛的下一個合約;唱片公司似乎「鐵了心腸」,不想在這張新專輯提供任何的力氣,他們為什麼要提供資源協助鳳飛飛「轉型」?如果此舉增加了鳳飛飛的聲譽,不但增添續約的困難,也是為下一個唱片公司提供了助益,他們為什麼要幫助未來的競爭者呢?

每次我的意見被公司打了回票,下次見面時鳳飛飛就充滿歉意地看著我,安慰我說:「宏志,沒關係,我們不要洩氣,再找一些我們能做的事。」她已經改口叫我名字,不再是有著禮貌距離的「詹先生」;我心裡也完全站到她這邊,我並不痛惜這些創意被埋沒,我只是為鳳飛飛所受的待遇感到十分不平。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專輯唱片出版在即,我仍然一事無成,沒有一項構想能夠付諸實現。鳳飛飛與唱片公司的衝突也日益激烈,好幾次她也動了肝火,但她只要看到為她工作的人,包括製作人和我,她的態度總是轉為和緩,反過來安慰我們,她似乎是不願我們捲入她的衝突,也不希望我們不開心。

終於到了專輯推出的時候,很出我意外的,唱片公司倒是同意我為鳳飛飛開一場「發片記者會」的計劃。

既然這是唯一能做的事,我把所有的力氣拿來撰寫預備在記者會上使用的「新聞資料」。我想要尋找一種簡易可解的語言,說出鳳飛飛對我、對我們這個世代、對台灣的意義。最後我寫下來的其中一段話是這樣的:「台灣人心目中的台灣,可能是:城隍廟、擔仔麵、魚丸湯和鳳飛飛…。」

如今回頭看去,我幾乎要譴責自己的詞窮和笨拙。我有點找到了意義,也就承認鳳飛飛已經形成台灣文化經驗的一種內容,這不是唱了幾首受歡迎的流行歌而已,她用她的「台味國語」為台灣找到一個推翻樊籬的經驗,她更用她的力爭上游的奮鬥塑造了一個自然親切又有代表性的「台灣形象」…。

雖然這句話不準確也不充分,但好像鳳飛飛是深受震動。也難怪,那是一九八六年的事,鳳飛飛的歌唱表演還未受到「知識界」的重視,台灣的自我追尋在民主政治運動與高層文化論述已經如火如荼地開展,但文化反省的範圍還未及於像鳳飛飛這樣的藝人,她是受忽視也受鄙視太久了,我寫的文字雖然笨拙,卻也率先給了她一點「公道」,她是有感受的。等到再過五年、十年,林強、黑名單工作室、陳明章陸續出現,「台味」不再是低俗的描述語,而變成一種有意識的自我宣示,再等待伍佰登場,「台式搖滾」甚至可以轉為一種驕傲,鳳飛飛的意義就不必有人用這樣委婉的方式來說,大家都看出來了。

我說鳳飛飛對這段文字是有感受的,證據是這段文字後來流傳很廣,很多討論鳳飛飛的文章都引述了這段話,並且說是「評論家詹宏志」說的。可是當年這段文字是寫在沒有署名的「新聞資料」裡頭,為什麼大家都說這段話是「詹宏志」說的?我猜想是後來記者和研究者訪問她時,她出示這些文字(記得我前面說她什麼剪報和宣傳資料都保存良好嗎),並且告訴他們:「那是詹宏志寫的呀!」

回到一九八六年這張專輯出版之時,我受鳳飛飛之邀參加了企劃工作,但我的工作一事無成,唱片出版後銷售也平平(〈掌聲響起〉後來成為經典,是時光汰選的自然結果,和任何宣傳行銷都沒有關係);鳳飛飛似乎有點心灰意冷,她回去香港蟄伏一段時間,她再也沒有和歌林唱片公司合作…。

雖然我說過我不要唱片公司的酬勞,但鳳飛飛事先沒告訴我,還是跑去向公司爭取了一筆酬勞,她親手把錢交給我時,充滿歉意說:「實在對不起,錢太少了,我太任性,勉強把你找來,花了你那麼多時間。」
「不,我學到的東西太多了。」我才是那個應該充滿謝意和歉意的人。

唱片出版一個月後,我的小孩出生,鳳飛飛又不由分說堅持親自送來一個金鎖片。再後來的四分之一個世紀裡,我們也許只在公開場合見了一、二次面,她總是要謝謝我當時為她工作的事;她開演唱會時,還託人帶話來:「要不要來聽演唱會,我會把票送去給你…。」

我沒有一次能夠成行,最後一次她開演唱會,我心裡念著想要去買票,當然也沒有積極行動。她的演唱會突然因為「喉嚨不舒適」臨時取消,我心裡覺得有點不祥,等到新的消息傳來,那已經是驚天動地的惡耗了。

一個本來有著若干文化傲慢的年輕人,在鳳飛飛意外帶來的奇緣之中,看見我不曾看過的真誠力量,也讓我更加體會這些各式各樣的不凡人物,才是「台灣」的真實內涵;我沒有機會為她的生涯轉型提供任何的貢獻,她卻以平實自然的笑容,結結實實為我上了一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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