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2日 星期二

[客座] “輕災區”東京,卻像一場無聲電影

[客座] “輕災區”東京,卻像一場無聲電影: "

Posted By Mr. Monday


這是我一位長期旅日的朋友撰寫給中國媒體的文章, 我覺得內容很紀實, 且富有 “教育” 意義。特此央請我朋友授權轉載於此同大家分享。


文/Zeke


兩年前來到日本東京,第一天就遇到了地震。此後,幾乎每月都能遇到三五次明顯的房屋晃動,到後來便對地震習以為常了。3月11日,日本東北地區發生海嘯,引發9級大地震,核輻射等危機隨即襲來,全球媒體持續關注。作為一名身在“輕災區”東京的普通華人,我僅從身邊親歷的人事點滴來講述。我所看到的震後東京,卻像一場場面巨大的無聲電影。



(一)東京,只是震感強烈了些


3月11日,14點46分,東京錦樂町,我正在幫朋友Denny搬家。房子晃動時,我們都習慣性地只以為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次地震,當書櫃翻到時,才意識到要往樓下沖。Denny的房東,67歲的內田老先生卻十分冷靜,他敞開玄關門,關閉煤氣閘門栓,擰開水籠頭往浴缸裡放水,將沙發底下的急救箱拎到屋外,給我們打了個招呼,然後獨自一人鑽進廁所裡去了。



內田君並不是過度冷靜,他只是相信,呆在狹窄空間是最安全的,而大街上反而可能被碎物砸中。我和Denny很快撤到了街上,我看見近處樓房窗臺的花盆、雜物不斷往下砸,電線杆在空中亂舞,遠處600多米高的新東京塔不停晃動。



5分鐘,天旋地轉。



街對岸水果店的老太太半蹲著,單手扶著牆,面色煞白得嚇人;《朝日新聞》的郵遞員苦撐著摩托車,報紙還是散落一地;一個日式澡堂子裡鑽出來幾個下象棋的大叔,掛著白毛巾,四處張望著嘟嚷:“噢,這次很大啊,很大!”



幾乎是同一時間,水果店老太太的收音機裡傳出日本電臺的報導,大意是說“震源來自日本宮城縣,震級正在確認中,請隨時注意收聽播報,並準備好急救箱。”電臺主持人語速很快,但氣息還是沉穩,像是在轉述昨天的新聞。



大約7分鐘後,第一波強震逐漸停息下來。我和Denny第一反應是趕往超市買水。遠處不斷響起警鳴聲。一輛搖晃的電車緊急刹車,停在馬路中央,擋住了去路,車廂內的人慌張擠下車,一個姑娘哭著對男友說,“我會不會就這樣死掉。”而更多人則是埋頭默默前行,我和Denny就夾雜在這樣的人流中。一路上看到書店裡的書、音響光碟散落在地,最慘的是酒鋪和瓷器店,玻璃瓶罐全碎了。711便利店貨架上已是一片狼藉。女店員正清掃滿地的商品,勉強賣給我們兩瓶水後,隨即掛上了“暫停營業,請原諒”的牌子。隨後,有員警出來維持秩序,我們在一處戶外咖啡館坐下,店員禮貌地給每個人續杯。



此後的兩三個小時,我們陸續從手機、電視上看到了NHK的直播報導,才知道海嘯已風捲殘雲般吞噬了東北地區無數村莊,畫面駭人。有個畫面被反復播放,即一家醫院樓頂上有“SOS”標記,有人揮手求救,我記得當時男播音員很冷靜地播報醫院的詳細資訊,包括該醫院的位址、規模、設備、住院人數等。現場的緊迫毋庸置疑,但一切又都是按部就班。


Google日本的主搜尋網頁面上增加了尋人服務;Yahoo 日本也增設了“災害情報”專欄;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網站更是有效地成為“24小時親友熱線”的資訊最暢通平臺……所有這些轉換發生在地震後不到1小時內, 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它們瞭解到地震災情的現狀。

日本,一場空前的大災難發生了,而東京,似乎只是震感強烈了些。


(二)缺席和遲到都是不應該的,即便發生了地震


地震導致全城大賭車,東京23區陷入一片混亂。


我的朋友Kanon家住橫濱,距東京有1小時車程。3月11日下午她正好在東京最繁華的新宿區與客戶談判,“當時我們在開會,地震發生後,會議便中斷了。”


但是,按照原計劃, Kanon1小時後還要參加另一個會議,地點在距離新宿5公里遠的澀穀。Twitter上說JR電車已全部停運,道路也被封鎖,計程車更是供不應求,而電話信號也已中斷。Kanon當時並不知道此次地震的嚴重程度,也沒法確定澀穀的會議是否會被取消,於是她決定步行前往開會地點,“日本就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公司的明確指示,缺席和遲到都是不應該的,即便發生了地震。”我感到驚奇,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開會?“我們從小在地震中長大,隨時防備,隨時中斷,又隨時重啟,都習慣了。只是這一次,地震大了點。”


路過表參道時,一群群小學生都戴上了三角形的錫箔安全帽,救護車、消防車一輛輛駛過,這場景Kanon除了在防災演習以外還從沒經歷過。但她愣是步行了50分鐘,準時趕到了澀穀。其他員工尚未到齊,會議因此推遲了半小時。遲到者對每一個人鞠躬致歉,“真是抱歉,由於實在沒想到遇上地震,讓大家久等了!”最終,在持續的餘震中,大家帶著安全帽,開始了會議。


Kanon的會議結束時,已是當晚7點,東京交通已陷入癱瘓,“我看到東京街頭盡是步行回家的人群,雖然擁堵,但都自動列隊默默地朝前湧動推移,秩序井然,毫無喧嘩。晚上七八點,政府開始陸續增設公共巴士班次,大多數人排隊等候,也有乘客為搶公車而發生短暫的騷動,但在員警的引導下又很快恢復了平靜。我搭乘同事的車回橫濱的家,高速路上幾乎是停滯狀態,但沒有任何一個司機按喇叭,眼前的一切,沉默,寂靜,不安,仿佛一出場面巨大的無聲電影。”


第二天淩晨4點,Kanon才回到橫濱,母親在家等待了一夜,而她父親則是在公司睡了一夜。


日本人地震時堅持準時開會,擁堵的高速路聽不見一聲喇叭響,塞滿避難人群的場所看不到一片垃圾……對於日本人的公民素質,中國媒體都表示了太多的驚詫,諸多細節在新浪微博上被一再轉發,而在Kanon這樣一個普通日本人看來,這些是再平常不過的了,還反問我,“為什麼會覺得這樣很奇怪呢?無論有沒有地震,有沒有海嘯,大家都應該這麼做吧。”


(三)國內親人,聲聲喚


在日本的外國人,自然無法做到像日本人那般平靜。每個人心裡都在糾結,是留?還是撤?東京成田機場一時成了“難民集中營”,塞滿了人,預計發放的麵包和飲用水在地震當天就缺貨了。最先撤的是美國人和法國人,其次就是中國人和韓國人。


朋友阿武在東京一家機票代理公司工作。他說地震當天碰到一位法國人,因為到巴黎的機票已賣完,那法國人便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到莫斯科的票。逃難的人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趁早離開日本,去哪兒都行。而回中國的機票也是一票難求。據阿武說,“地震當天、次日飛北京的機票已炒到20萬日元(約1.4萬元人民幣),機票代理公司每天300余張的正常份額早就賣光,而能售賣的,都是公司動用了特殊關係從航空公司內部挪出來的票。20萬日元的票價,仲介商至少要掙7萬,而代理公司的利潤只有5千左右。”阿武粗算了一筆帳,截止3月18日,他一共賣出了約100張回國機票,他所在的機票公司一共有3名售票員工,而全東京共有300多家機票代理商,即已有10萬人次返回國內。“雖然這樣的計算很不科學,但東京首都圈30萬華人確實已沒法淡定了,國內的聲音比日本的要恐慌太多。”


是的,來自國內的聲音,反而成了我們最大的心理恐慌。地震後,電話信號中斷,家人開始通過QQ等網路工具,聲聲喚啊聲聲淚……白天,我和幾個朋友聚在一起,會彼此無奈地分享下與國內家人的QQ對話記錄,無不是“4號核電站也爆炸了,東京的輻射量已經40倍了”,“剛才新聞說,美國人都要全部撤退了,你怎麼還呆得住”,“機票別說2萬,10萬也要買票回來”之類。一朋友甚至還把這些編成了網路上很紅的咆哮體,“尼瑪說核輻射,一個個磚家過來解說,嚇得國內沿海人民瘋狂搶鹽搶碘,連北上廣這些高智商城市的超市都沒鹽巴,有木有啊,有木有!!!可人家東京人照常上下班,不帶口罩地晃蕩,跑酷的,彈唱的,募捐的,關鍵時候顯對比啊,有木有!!!畢業典禮不延期,入學手續不延期,選課上課不延期,俺們就回國安撫親人,有木有啊,有木有!!!”


很多留學生便是在家人的“催淚召喚”中條件反射地撤離了。無法回國的,也開始考慮撤往日本南部城市大阪、京都、神戶、名古屋等地。朋友聿峰也在3月15日去了大阪,聽他說,大阪的多數酒店都已客滿,華人和歐美人各占一半。


國內有媒體朋友托我拍一些東京街頭的地震圖片,傳回去後,編輯說看不太出來地震的痕跡,能否再拍一些。可是,我眼前的東京,天空依舊清澈透藍,街頭依舊人來人往,沒有萬人空巷,沒有人人自危,大家只是靜靜地掛著口罩往前走,電車上依舊有睡著的大叔、看漫畫的小老頭、以及塞著耳機的上班族……我辦公室的高橋女士負責對暫時離開東京的人員進行登記,她依然柔軟溫和地微笑,一絲不苟地指導大家填表。我順便和她聊起了福島的核輻射情況,在一段平常的絮叨後,她只輕輕地說,福島是我的故鄉。我看到她有些抽搐的臉,她極力想藏起內心隱忍的情緒。一切如常的東京,只有在這樣的細節中,才能觸到一個普通人的傷感。


(四)心裡都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閭丘露薇在微博裡轉載了這樣一句感想:“日本電視臺的新聞特別平靜,有信息量卻不侵犯個人,有資料卻不煽情,有各種提示卻不造成恐慌。”其實,並不只有日本媒體,整個日本,表面上也都特別平靜。


地震四天后,東京的生活仍在繼續,在街上已很難感受到緊張氣氛。雖然許多商店都暫停營業,或提早關店,但80%的公司都還正常上班。在三菱公司工作的朋友兒島說16、17日由於停電,公司讓大家“Home Office”(在家辦公),18日恢復正常上班,同事們幾乎沒有請假離開東京的。“只有一個男同事請了一天假,開車把3歲的孩子送到廣島外婆家照看,自己當天就返回東京了。”


日本人的鎮定不能簡單地被認為是“對災難習以為常”,或者“對政府能力太過信任”,用日本朋友Kanon的話講:“日本人雖然心裡也著急,但都能理性判斷這個事情,心裡都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上班時大家也儘量不談這個話題,避免造成同事間的緊張氣氛。”


3月13日,東京電力決定第二天實行“計畫停電”。3月14日,東京電力高層出來道歉,說由於民眾節電,電力比預想的消費量少,因此昨天所公佈的電力中斷的地區仍然在繼續供電。這只是一件小事,但卻是十分典型的日本思維。官方會提前公佈十分消極的資訊,提醒民眾早作準備。他們習慣於未雨綢繆,時刻做最壞打算。1995年阪神大地震時,無論村山政府做什麼,都被媒體罵得狗血淋頭,民眾對待政府,就像消費者對待商家一樣嚴格。現在菅直人政府在核危機面前,也意料之中地被罵,日本記者厲聲逼問核電站情況:“3號機組會不會發生燃料棒熔化?”藤本回答:“目前尚不清楚。”記者當即對他吼道:“把話說清楚了!到底會不會?別含混言辭!”


此次地震後,日本人所使用的“急救箱”被我們津津樂道,據說在國內的淘寶網上也成了熱銷貨。日本公司會給每名職員配備一個急救箱,就藏在職員的桌子下。裡面從餅乾到清水,從挖土的手套到保暖的雨衣應有盡有,每兩年更換一次。為此,我還專門逛了逛日用品商店,並對日本人的心思細膩縝密再次拜服。急救箱內的物品均以滿足衣、食、行、健康、資訊溝通等幾個最重要環節的應急需求為准,並且還根據年齡、性別、災害的可變因素等,設計了不同款的搭配。比如有專為小學生設計的“兒童急救箱”,裡面備有對兒童頭部及身體有保護作用的護具,為減輕重量,答錄機、充電器等大人使用的物件也就不需要了;而專為公司職員準備的急救箱,自救藥物就會多放一些。我在日本樂天商店裡,看到一款最齊備的急救箱,配置了40樣物品,總重量5公斤,價格是16800日元,約合人民幣約1000元。


避難常識普及、急救箱準備、屯糧、新聞24小時播報、提前5秒預警等等,這些都是日本人自認為正確理性的避難方式,他們平靜地做著這一切,剩下的,便留待命運安排。


(五)地震後,準備這麼豐盛的宴席是否妥當


我雖不是基督信徒,但常和朋友阿明去參加千葉市臺灣人教會的活動。3月12日,正好是阿明的受洗日。於是地震第二天,我參加了這樣一個有特殊意義的受洗禮。


午餐時,大家聊到昨天的地震,牧師指著牆角的三四個大口袋,說裡面裝的都是打碎的鍋碗器皿。“我的大兒子還蠻勇敢,當時抱著11個月的妹妹沖下樓。晚上餘震很多,我和我太太就輪流值班,一人先睡,另一人照顧孩子。”


那天牧師特意在餐桌上鋪上了漂亮的桌布,擺上精緻的器皿,還有三五樣臺灣小吃,如米糕、鳳梨酥。牧師夫人是一位面黃肌瘦、但目光堅硬的中年婦人,她站在餐桌前說:“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準備這麼豐盛的宴席是否妥當,我們其實是有考慮的,我覺得每一個活著的人都該繼續享受主賜予我們的生命,善待自己才是對主的尊敬,對生命的祝福……”說著說著,牧師夫人淚流滿面,話語梗塞起來。隨後,她拿出了三包茶葉,說:“這都是好茶,我朋友送給我的時候特意叮囑,好茶不要送人,留著自己喝。可是生命短暫,誰都不知道明天將會怎樣,眼前的好茶和人最值得珍惜。”


臺灣高山茶,芳香中有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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