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6日 星期二

封井救高鐵 封不住白白流掉的水

撰文者:李光真╱商業週刊 第1237期╱2011-08-08

「封井」議題已拍板定案,才兩個月就快速通過,幾乎創下台灣公共政策實踐的難得高效率,但這一千口井背後的故事,猶待挖掘。



七月二十五日,行政院「封井救高鐵」行動方案正式啟動,領軍的政務委員兼公共工程會主委李鴻源宣布,將在十年內,封閉雲彰地區的一千多口深水井(井深在一百公尺以上)。


李鴻源不久前大聲疾呼,長久困擾西南沿岸的地層下陷若不處理,高鐵將在十年內出現危機,讓大家十分擔心。


但,才兩個月,解決方案就出現了,而且明快簡單:因為這次封井主要只關係到兩大「井主」─公有的農田水利會和自來水公司,不須封停農民私有的淺水井,農民不須抗議,所以,從倡議到定案,兩個月過程中,各部會口徑一致合作無間、藍綠民意代表放行無阻,幾乎創下台灣公共政策實踐的難得高效率。


事實上,封井行動不是李鴻源新官上任才點起的新烽火。從民國九十五年到九十七年,在經濟部水利署主導下,雲林水利會已在高鐵沿線三公里(左右各一.五公里)範圍內,陸續封填、停用了五十四口深水井,自來水公司也封了十六口,讓高鐵沿線的最大下陷量,從原先的每年超過十公分,逐步減少為民國九十八年的六.五公分。


延續這基礎,新一波封井行動只是「加大,加快,加強」。


所謂加大,是指封井範圍從原先狹窄的雲林縣高鐵沿線三公里,拉大到「雲彰兩縣全境」;加快,是指原先要等各部會慢慢評估調查,如今排定時程說封就封;至於加強,則是除原訂的「公有合法水井」之外,連工業用深水井(含合法與違法)也將列入範圍,因工業用井不但深度深、口徑大,而且二十四小時不停的抽,危害驚人。只是這部分地方政府從未全面清查,「黑數」極高,迄今沒有單位敢推估數量。


真相一:農民不甩水利會

私井濫鑿,抽水量多十倍


在宣布將被封停的一千口深水井中,僅僅雲、彰兩縣的水利會灌溉用深井,就高達五百九十口(雲林五百三十九口,彰化五十一口),占了將近六成。一般農用淺井(取水深度在三十公尺內,對地層擾動較輕微)則短期內不會列入。


封停深井,再搭配各種開源節流措施,未來雲彰地區農業用水的抽水量預估每年可減少五千多萬噸;地層下陷量則縮小到每年四公分左右。


令人好奇的是,如果事情如此輕易,為何不早做,卻任憑雲彰地區地層下陷一拖三十多年,累積下陷量幾乎一層樓高(約二.五公尺)?水利會照說應該用來嘉惠農民的灌溉水井,為何可以輕易封停?為什麼農民又家家戶戶私設淺井?


水利會灌溉制度,早就名存實亡了!」農委會農田水利業務主管表示,大部分農民早已不用水利會供給的灌溉用水,這些水其實都「白白流掉了。」


以每年供水總量高達十三億噸(其中地下水約五千萬噸,僅占四%)的雲林水利會為例,總幹事葉在德解釋,因近二十年來鑿井越來越便宜(一口約二到六萬元),且濁水溪沖積扇的地下水量十分豐富,「隨便插(鑿井)就有(水),」大部分農民乾脆自己打井,然後搶種跨越冬春旱季、不必擔心颱風,而且量多質好的一期稻作,水利會的灌溉水若配合得上就加減用,若配合不上,反正自己可以抽!


「兼業農民」的大量出現,也使得水利會的水不受青睞。


「以前水利會很權威,說晚上八點供水,農民就得摸黑乖乖等在田邊,等灌滿後把進水閘門關起來,讓水往下一個丘塊繼續灌。」現代農民則一面上班賺錢,一面在自家馬達上設好時間,一天抽兩個小時,不必守在田裡,也無須「巡水路」,方便的很。


此外,許多農民種植高經濟型的蔬菜,對水利會供灌的地面水更是不屑一顧。 「濁水溪的水草籽多(會把雜草帶進田裡)、礦物質多,」雲林水利會管理組長林富元說,用這種水灌溉後,葉面會有一層粉塵,洗都洗不掉,「雖然營養豐富,但賣相不好,」以致菜農非打井不可。


還有,遍布田壟間的違法工廠,廢水排放就「混」入灌溉渠道,裡面有各種不知名的重金屬,不僅農民怕用,也讓農水幾乎沒有回收再利用的可能。


在水利會供水和農民需求早已脫鉤下,估計僅雲林縣,就有十萬七千口私設水井,每年抽走的地下水量高達四億多噸,幾乎是水利會抽水量的十倍。人人擁「井」,難怪水利會大規模封井,農民無關痛癢。


真相二:樁腳文化作祟

水利會擁水權,備受籠絡


然而,明知農民不需要水利會供水,為什麼水利會還是持續、大量的供水? 聽到這個問題,不管是官員或學者,人人面有難色。


「這是一個『超穩定結構』,環環相扣,牽連太大了,沒有人願意去捅這個馬蜂窩!」一位學者表示。


從歷史來看,早在清朝時就已存在的水利會,本是農民的自發性組織,在為了搶水動不動就鬧出人命的時代,職司分配、供給灌溉用水的水利會可說是「喊水會結凍」,勢力龐大。直至今天,水利會還擁有全國近七成的水權(全國用水量一年約一百八十五億噸,其中一百二十億噸為水利會所擁有),「連日月潭(一部分)也是我們的!」葉在德表示。


擁有龐大水權又靠政府預算運作的水利會,如果不供水,它的水權和組織可能會被大幅削減,然而多年「樁腳文化」運作下來,水利會早已是「政治團體」而非單純的農民團體,兩大政黨籠絡都來不及,又何必去自惹麻煩?


當然,水利會的供水也不都是無用的。


葉在德以三年後要開始封斗六、斗南等靠近山區的深井為例,事實上這些地方離高鐵很遠、不是地層下陷區,而且地質堅硬,要打到一百五十公尺以下才有水,部分農民負擔不起上百萬元打私井的費用,因此對水利會的地下水仰賴較深。「如果沒有配套就要封,政府一定會踢到鐵板的!」


真相三:農民難配合節水

用水免錢,缺乏珍惜意識


儘管媒體的關注焦點都在「封井」,但其實,各項開源節流的配套也是重點,尤其「節水」更是勢在必行。


由於長年疏於維護,「農業用灌溉渠道滲漏率高達四至五成,」曾兼任嘉南水利會委員的台大生物環境系統工程學系教授蘇明道指出。


此外,渠道末端的灌溉尾水無人回收,夜間灌渠也無人使用,如果能回復以前的農村「埤塘」文化,廣開池塘把水留住,僅僅雲彰兩縣,每年要省出一、兩億噸農水並不是難事。


既然不是難事,為什麼政府始終在焦頭爛額開水源,但「節流」就是做不到?這,就是農民的心態問題了。


農委會農田水利處副處長胡忠一指出,水利會本來是由農民出錢出力、自發的合作組織,然而,自民國八十三年「水租」由政府全面代繳後,農民與水利會就沒有任何權利義務關係,形成各行其是的局面。


「這個『德政』的後遺症太大了!」胡忠一以日本的農民水利組合為例,迄今日本政府只為農民負擔五一%的會費,目的就是要農民保有「這是我們的水,要共同珍惜」的意識。


「以前颱風天灌溉渠道吹壞了,父親立刻帶著我們去搶修,哪像現在一切等政府,自己什麼都不做!」他沉痛的說。


話說回來,農民現在抽地下水,地下水固然免錢,但抽水馬達的電費不也是一大筆開銷嗎?事實上連這筆錢,農民也有門道可以減免。


這些馬達都是違法的,不可能通過『農業用電』抽水補助的審核,於是農民改以『動力噴灑(農藥)』的名目去申請,公所也閉著眼睛核准。」這也是公開的秘密!


為了讓農民珍惜水資源,李鴻源提議,不妨視每位農民的農作種類和面積訂出用水配額,沒用完的,政府可以「買」回來。甚至水利會在完全停抽地下水,並滿足農民灌溉供水的兩大前提下,若有剩餘,他也不反對水利會將多餘的水權「賣」水給自來水公司和工廠。


在農業用水幾乎不用錢的情況下,還要「付錢向農民買水」,乍聽奇怪,但李鴻源說,為了整治地層下陷,政府已經付出「天文數字的社會成本」,相形之下,這點獎勵省水的「小錢」根本不算什麼。


這場聲勢浩大的封井行動,背後反映的是政府明知問題,卻因各部會缺乏協調統整,而長期少有積極作為的沉痾。


在高鐵和台七十八線的交錯點,鐵軌緊壓著土堤道路,這裡是雲林地層下陷最嚴重區。也是在這裡,每根電線杆都綁著一個抽水馬達,不遠處一口私井嘩啦嘩啦流出,水光噴濺,在陽光下分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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